生存

狂野的风席卷大地,幽蓝色的夜空中点缀着几颗银色的亮点。一个黑影拖着一堆垃圾不停地走着,他是一个人在走,周围没有人,也许方圆几百公里都没有人。

这个人叫做谷妄蓝,没有人给他起过名字,这是他自己起的名字,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给自己起这样的一个名字,也许他已经忘记了。

他喜欢在晚上走夜路,因为白天阳光毒辣,空气酷热而干燥,地面升腾的气流扭曲远处的景物,不便于行走和定位。射在地球上的阳光含有伽马射线不可碰触,那是集中的能量传递。这里,靠近无线输能的接受节点,强烈的能量通过伽马射线从笼罩太阳的戴森球传递到地球表面的卫星阵列,再反射到地球表面的能量接受节点上,即使从这个过程中散溢出的能量,也足以让大气层发出强烈的闪光。

没有人敢接触这种射线,他也不敢。因此,在白天太阳升起之前,他需要找一个安全而隐蔽的地方,好好地睡上一觉。

谷妄蓝仍然记得这颗星球从天上看起来的样子,蓝色的,就像天空的颜色。他还记得他是如何被生产然后投放到这个地方的,哪个地方很高很高,比这里最高的大楼还要高——回忆连带着强烈的疼痛从他的大脑里传过来,一阵闪光……之后是连续几个月的下坠,下坠。巨大的管道,全身各处深入骨髓的剧烈的疼痛,强烈的震荡,眩晕,人体改造,连着管子的玻璃罩,粘稠的令人窒息的液体,他的皮肤表面表面插着各种各样的管子……他是被一个管道投放到这里的,也许就是这些,他还记得,自己从来没有好受过。

在这个星球上的生存规则是什么,他已经忘记了,而且,他也不想去想,不过也不重要,也许这一切都没有什么重要的,他不想去想什么事情,一切充满了痛苦,似乎只有痛苦是永恒存在的。

谷妄蓝是一个克隆人。他的商品名叫做“爬行者”。至于为什么是商品名,因为他的存在意义是作为一种克隆人商品,这种商品的存在意义是处理整个星球的垃圾。

这个星球,显而易见是一颗垃圾星球。在垃圾星上建立生态系统需要做很多事情。谷妄蓝可以做的事情就是食用垃圾,然后排泄经过他的身体处理垃圾后的残留物——粪便。这些粪便会经过投放到这个星球上的其他商品生物的处理。

生产这些像谷妄蓝一样的用于垃圾处理和星球生态环境重建的克隆人的公司,叫做安雅公司。

关于安雅公司,没有人知道它最初到底是做什么的,事实上,安雅公司什么都做,不管是生产使用负能量的星际跃迁引擎,到小小的迷幻剂糖果,和配套的意识上传游戏项目——“码法大赛”,以及它一个庞大的面向整个银河系的野心勃勃的深空探索项目。

谷妄蓝拉着一个小车,小车上放着一个灰蒙蒙的满是补丁的袋子,破败的小车颤抖着,发出有节奏的嘎吱嘎吱的声音,小车上布满磨损的痕迹。

附近没有什么人,也没有其他的声音,只有很大很大的呼呼风声,以及远处传来的奇怪的金属滑音,就像是某种巨大的金属机械怪兽,在远方,会出现些什么呢?也许什么新的东西都不会出现,这里除了奇形怪状,高大荒凉的摩天大楼的残迹之外,就是各种各样的管线,密密麻麻的管线之间塞着垃圾,管道之间拉着布满灰尘的网,也许是蜘蛛,也许是油烟,谷妄蓝曾经吃过这些粘网。谷妄蓝的身体很弱,因为他饿,谷妄蓝非常饿。这里很难找到什么可以吃的垃圾,不过,老鼠和蟑螂倒是也可以吃。

这里没有道路,一切被垃圾填充着,各种各样的垃圾覆盖得很深,就像一个大沼泽,由垃圾构成的大沼泽。深不见底。

谷妄蓝踉跄地向前方走。风在他的耳边呼啸着,晚上的风一直很大。它吹来吹去的,从来不停。

他穿过一个又一个废墟,拽着小车巧妙地从塌陷的水泥板和断裂的钢筋中经过。这里的景色一直都是这样荒凉破败,人类的残迹巨大地耸立着,在淡银色的月光中投下巨大的影子。

寒冷,彻骨的寒冷,虽然他穿了一件灰蓝色的长袍,倒也结实,这件长袍宽大,修长,和他弱小的身体丝毫不相称。这件长袍是谷妄蓝从一个干枯的死尸身上扒下来的,也不清楚这件衣服被多少个死人人穿在身上过,上面布满灰尘和破洞,冷风时不时地灌进来。

长袍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一些字符,有的字符看不清楚了,又被新的字符叠加了上去,前仆后继,这些字符夸张地舒展着,似在疯狂地撕咬着,疯狂地要向别人说明什么东西,对于这些字符,谷妄蓝大部分看不懂。

在这片废墟里面,遇见死人的骸骨并不奇怪。干枯的骸骨大部分残缺不全,骨头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啃过一般,一切尖锐的痕迹都被侵蚀掉,呈现出宝石一般的光滑,圆滑的表面,在月光下,这些磨平的骸骨如同泛着蓝紫色的秘银。

脚下的垃圾大部分都没有什么用。谷妄蓝的身体被改造过,为了生存他要吃垃圾,也许这也是被生产系统设定好了的。生产系统给他的脑子里灌进了很多很多他觉得奇怪的信息。他不清楚哪些东西是什么意思,似乎是一种语言,某种已经死亡的古老语言。衣服上写着密密麻麻的字符好像就是这种语言的某种变形。

谷妄蓝很清楚,他的生命最多只有短短的三十年,这是生产系统设定好了的,而投放场地每十年投放一次像他这样的克隆人类,至于原因,好像是和什么东西比赛,但是谷妄蓝并不清楚自己要和什么东西比赛,除了他自己之外,在这里他看不到任何可以和他比赛的东西。投放的时候,他有血红色的眼睛,粉色的柔弱皮肤和银白色的头发。而现在,他的眼袋浮肿,四肢萎缩,皮肤上的黑色血管虬曲地凸出来。他的骨骼退化,眼眶凹陷下去,手指的骨节凸出来,他蹒跚地走着,感觉自己正在提前衰老。什么都看不清了,一切都看不清,他曾经自以为可以改变命运,而现在,他不知道他的人生该有些什么意义。

也许,自己是在和死神比赛吧。每天他都在和死神玩一场赌局,他能不能找到食物并吃下去,决定了他死的早一些,还是晚一些,不过,对于他来说,这并没有什么关系,也许对于死神来说,也同样没有什么关系。他在等待死亡慢慢降临,他的眼前发黑,一切光点在视线之中绝望地旋转着,他倒了下来,望向夜空,耳边哗哗啦啦地响,风声还是幻听。意识开始模糊,一切变得迷幻而诡谲。

他似乎看到了一个人的黑色的苦涩的影子,那个人走着走着,然后他的身影被拉长,他的头抬起来,抬到天上去,他的身体生长着,被逐渐拉长,像一个飘飞的风筝系在大地上。影子是黑色的,但它的两只眼睛就像月亮,巨大的黄白色的眼睛空洞而绝望。影子越来越大,越来越诡异。他看到了那个黑色的影子拉伸得比幽蓝色的地球还要大。影子继续拉长着,它看到了繁星,它看到了这个星系的模样,这个星系有一个晕红色的太阳,它被一个巨大的空心球罩住了。这个球上发出很多很多的亮光,这些亮光一部分指向地球,另一部分射向一个环形的巨大人造建筑,那个建筑中间围着一个奇怪的东西,它比太阳大多了。好像是一个可以扭曲光线的黑洞。巨大的影子伸出一只手,想要从黑洞里面钻,强大的引力将那只手拉的越来越长,影子的身体扭曲着,就像一个揉开的面团,被那个洞吸了进去。他的视线开始模糊,直到他昏昏沉沉地失去意识……

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他被强光弄醒了,热浪从缝隙里向着被阴影遮蔽的地方涌进来。灰白色的塑料布被风吹着,拍打着地面。

他拉起他的背包,在缺口的楼梯上,向这个大楼的下面跑。他让自己的身体笼罩在长袍下的阴影里,尽可能地避开从窗口上射下来的阳光。在某些地方,他必须低下头,从阳光和废墟构成的三角中爬进去。这个大楼的缺口处很难前行,阶梯上的大洞随处可见。这些大洞的边缘非常圆滑而规则,透过他们可以看到,这些大洞穿过了一层又一层的聚合物板。似乎在之前受到了什么高能量束的攻击。

地下室很干燥,跃进一个拐角的地方,有一个马桶,周围布满锈迹和霉斑,浑浊的黑绿色的污泥印在马桶里。

谷妄蓝眼前一亮。

他迅速地打来马桶后面的盖子,里面满是黄绿色的清澈液体,表面浮着一层黑绿色的菌膜,气味有点奇怪。

食物和水是这个世界里最重要的东西,不管是以什么形式存在着的。面对这种情况,只有遵循一个最简单的原则:不要多想,不管是什么,一定是珍贵的淡水。

这个水箱也许并不大,但足够装满他的一个容器。

是时候了。

谷妄蓝接着向下走着。下面是布满垃圾的地方。谷妄蓝将一只耳朵贴在地面上。听了好一会儿。

三叉鼠,一窝三叉鼠,一定是这样的。

谷妄蓝小心地靠近那里。他轻轻地,轻轻地走,试图不发出声音。

垃圾很多,很乱,很杂。这里是一个垃圾堆,声音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三叉鼠的洞很多,出口也很多。谷妄蓝用眼睛扫了一下,发现了鼠活动的痕迹,这些条纹隐藏在垃圾之下,然而谷妄蓝可以知道它们在哪里。谷妄蓝很轻很轻地退了出去,他需要布置一个陷阱。

相比于蟑螂,老鼠是比较容易获得的一类食物,而且可以食用的地方还要多一点,不过谷妄蓝并不在乎,因为很久以前,他就开始整只整只地吞吃活鼠。

使用一块板子,一张网,棍子和绳,简易的陷阱就做好了。谷妄蓝把绳子埋在垃圾堆里。也许以老鼠的智商,并不会看出这里是一个陷阱,谷妄蓝所需要的只是等待。

谷妄蓝站在远处,眯着一只眼睛,紧盯着那个陷阱。

他想睡一觉,谷妄蓝可以让自己的两个脑半球交替睡眠,基因改造给了他这种能力。

谷妄蓝等待了很长时间。一个小时过去了,又一个小时过去了,时间过得很快,一直都是这样。

三个小时过去了,谷妄蓝眨了一下眼睛,天色开始昏暗下来。谷妄蓝想,如果这次能吃到这只老鼠,他就离开这里,继续向前方行走,去寻找更好的地方。

夜幕降临,一切渐渐地变得昏暗,谷妄蓝的眼睛非常熟悉这种变化。他的视觉越来越敏锐了。一只三叉鼠就在这个气候轻轻地从垃圾堆里钻了出来,它的小鼻子嗅了嗅周围的空气,也许它并没有发现在远处看守着陷阱的谷妄蓝。谷妄蓝此时正斜躺在地面上,嘴角微微上翘,脸上泛起一丝微笑。他想,事情开始变得越来越有趣了。谷妄蓝趴在地面上,伸出一只手拉着细绳,双眼紧紧盯着即将到手的猎物,屏住呼吸,集中所有精力观察它的踪迹。

三叉鼠也许是饿坏了,它没怎么仔细观察周围的情况。就不顾一切地冲向陷阱,似乎迫不及待地要把陷阱之中的一点小食物末吞下去。然而就在它即将进入网下,扑向美食的瞬间。谷妄蓝拉倒了杆子,三叉鼠被网住了。谷妄蓝兴奋地前去查看。

这只鼠很肥,银灰色的毛皮泛着银色的光。

谷妄蓝拉起它的尾巴,吊起来,端详了一番,看到老鼠挣扎着,他很高兴。

谷妄蓝张开嘴,把挣扎的老鼠吞了放了进去,大嚼起来。鲜甜的血腥气味在口中弥漫,对于饥饿的他来说,肥美的老鼠是一顿大餐。

顺这老鼠爬行的痕迹,谷妄蓝扒开垃圾堆,发现了一个小窝。这个小窝里面有一只正在不停地颤抖的母鼠,周围还有几只眯着眼睛的幼鼠。这个小窝被安排的很整齐,一些可以食用的种子分门别类地放置在那里。非常难得的大餐,谷妄蓝对于自己的幸运非常满意,他一只只地把这些三叉鼠抓起来,放到嘴里大嚼。金红色的鲜嫩血肉在口中泛着光。

饱餐过后,谷妄蓝揣起这这些种子,踏上了旅程。

谷妄蓝漫无目的地朝着一个方向走。层层叠叠的垃圾把一切代表方向的痕迹掩盖在下面,谷妄蓝没有罗盘,没有太阳,没有一切可以用来作为参考方向的东西,除了远处传来的有节奏的机器的金属敲击声和摩擦发出的金属滑音。谷妄蓝一直在朝那个发出声音的方向前行。

天空中,悬挂着黑月亮。黑月亮很奇怪。它是圆的,天上挂着的黑色的环形月亮,好像笼罩了一层水波状的蓝色涟漪。天空是蓝色的,幽蓝色的。就像海面,蓝紫色的涟漪在天空上弥漫开来,也许是某种奇怪的力场。谷妄蓝一边向天上看,一边向远方走。

谷妄蓝顺着楼梯接着向下行走,走着走着,天空变得越来越奇怪了。就像蓝色的海,幽深的海面上泛起光,白色的,发散的光,谷妄蓝觉得,自己也许在逐渐下沉。一直沉下去,在海洋里沉到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他觉得,自己在下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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