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生实验室-坎

与载体构成体的会面

造生实验室内部是冷色调的装饰风格，看起来沉静而简练，不过自有一股优雅睿智的气息蕴含其中，就像是这个神秘的执行委员会的代理构成体一直留给坎的印象一般。

他们背光而立，薄薄的银灰色头发贴在瘦瘦的脸颊上，巨大的眼睛黑曜石一般闪烁着，细长的身躯在夜风中似乎立刻就要随风飘起。

看到坎，又看看坎手腕上所佩戴的边界器手镯，左边一人笑了起来。“迟到了。来，去掉伪装，确定一下彼此的身份。”

坎和容灰希把手伸进衣服里，关闭贴在心脏上的边界率操纵器。验桌旁边站着两个执行委员会的代理构成体，看样子已经等候多时了。

有两个代理构成体正等着他。第一个正是坎想要见的——基因骇客的发言人，旺盛的盒子。

而第二个人却让坎大吃一惊。

坎注意到庞大的躯体被蓝白色长袍遮掩，金属色的光滑镜面脸，两只细长苍白如鹰爪的手的每一根手指上都带着一个黑戒指。坎知道，眼前就是执行委员会的AI。

基因骇客站起身，几乎两米高的身躯屹立在坎跟前，他伸出手。“干涉者坎，我们非常高兴你能来我们这里。”

　　坎伸出手，握手的时候他发现基因骇客黄褐色的手指纤长像树根。旺盛的盒子穿着蒙头斗篷，跟死灵先圣穿的行头一模一样，那粗糙的黑色衣服跟AI的金属色的光滑镜面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旺盛的盒子，您能在接到消息后立即见我，我非常感谢。”坎说。

旺盛的盒子是灵隐基因骇客组织的精神领袖，但是坎知道基因骇客不喜欢在谈话时被套上什么头衔或者敬语。

坎朝AI颔首致意。“没想到竟然能有幸在这见到你。”

　　执行委员会的AI微微点了点头。“我恰巧来拜访我的朋友。旺盛的盒子邀请我加入此次会谈，他觉得这样可能会有所裨益。干涉者坎，很高兴见到你。过去几年来，我们一直久闻大名。”

　　基因骇客指了指两人面前的蔓生物桌子对面的一把椅子。坎就坐下来，双手折拢，摆在擦亮的桌面上，假装在审视着漂亮的蔓生物纹理，实际上是在绞尽脑汁思索。

生电社半数的改造人现在就在寻觅这位执行委员会的AI。他的出现让事情更加复杂了，已经远远超出了坎这位干涉者的准备。

　　“很有趣，对不对？”AI说，“人类最庞大的三个组织，今日汇集一堂，对不对？”

“对，”坎说，“庞大，但并没有代表大多数人的共识。在多百城的一百五十万人中，安雅公司的数量仅有十万不到。执行委员会也许有五十万到一百万。嗯，旺盛的盒子，基因骇客有多少呢？”

　　“两百三十万，”基因骇客轻声说道，“有好多人支持我们的事业，甚至想要加入我们，但是基因骇客并不向外人开放。”

　　AI揉了揉一坨下巴。他的皮肤惨白，眯着眼睛，似乎很不习惯日光。“安雅公司说他们有四十万员工，”它的话音低沉，

“但是那安雅公司叫什么公司，没有股东。没有董事会。没有监事会。没有高级管理人员，甚至没有股票。”

　　坎脸带微笑。“安雅公司似乎是和我们这时代最合拍的。它们AI和科技的发展已历时好几代了。”

“其实，你，死灵风眼，容灰希和出蜗壬鼠都是被管理组暗中控制的。”执行委员会的AI的代理构成体对坎解释道，它的金属色的光滑镜面脸在太阳光下闪得坎眼花。

“管理组实际上在控制你，这样，我们执行委员会才能慢慢地升级整个城市的网络设施，因为这个城市的网络设施太落后了不能一次完全更新，因此要事先由你们这些干涉者用干涉力量把整个网络设施更新，才能迎接最后的彻底置换。”

“你们是怎么知道被控制的人是我的？”坎问。

　　基因骇客抬起头，坎看见日光洒进兜帽的阴影中，落在他的鼻子、脸颊和下巴的长线条上。他没有回答。

　　“我们选中了你，”AI咆哮道，“你，还有其他干涉者。”

　　“你们？执行委员会么？”坎问。

　　听到那个词，AI皱了皱眉，他没回话，只是点了点头。

　　“既然蔓生物已经危机当头，为什么还要暴动？”坎问，“为什么会发生骚乱？”

　　AI揉着下巴，金属色的光滑镜面脸在暮光下闪烁。在他头顶，无数叶子在微风下飒飒作响，被雨浸润的草木气息扑鼻而来。“末日来了，干涉者。在几个小时前，预言之球给予了我们隐示，预言之球的隐示已经显露在我们眼前。你所谓的暴动，是这个注定死亡的多百城最初的磨难。置换之日已经逼近，很快，演化后人类就将在我们身边走动。”

　　“演化后人类，”坎重复道，“演化后人类。”

　　基因骇客一只手做了个规劝的手势，似乎想要拂去AI的尖刻语气。“干涉者坎，我们都知道你奇迹般的复生。”

　　“那不是什么奇迹，”坎说，“是那称为演化蔓生物的怪异行为。”

　　那修长的黄褐色手指重复了那个手势。“无论你怎么看待它，干涉者，你能再次和我们基因骇客在一起，大家都非常高兴。请继续，你早先发送信息时不是说有什么问题吗？”

　　坎的手掌在椅子的蔓生物上摩挲，他瞥了一眼坐在对面的那个金属色的光滑镜面脸的AI。 “你们这两个团体已经合作了好一段时间了，对不对？”坎说，“基因骇客和执行委员会。”

　　坎点点头。“为什么？是什么风把你们吹到一块来的？”

　　旺盛的盒子凑向前，阴影再次罩在了他的兜帽上。“干涉者，你必须知道，执行委员会的预言之球的隐示涉及到我们尘坞石的使命。只有这些预言之球的隐示才能解答这个问题，那就是——毁灭木星轨道小行星带的人类必须遭到何种惩罚。”

　　“但并非人类自己毁灭了木星轨道小行星带，”坎说，“是管理组和安雅公司一起在尝试制造一个迷你黑洞的时候，计算机发生了失误。”

　　基因骇客摇摇头。“是人类的傲慢，”他轻声说，“也正是同样的傲慢，让我们这一种族毁灭了所有有希望在某天进化出智能的物种。纳米机器人，载体构成体，演化蔓生物，演化后人类。”

　　“对，”坎说，“人类的确有过失。但那也不足以判处他们死刑，难道可以吗？”

　　“判决是由一个远比我们自身强大的存在作出的，”AI嚷道，“预言之球的隐示准确无误。执行之日必将来临。所有感染了克伊罗病毒的人必须遭到惩罚，因为他们谋杀了其他物种。演化后人类会挣脱时间的枷锁，来施行这末日的判决。没人能远离置换。这是来自比我们更为强大的存在，黑频的意思。”

　　“百真万确，”干涉说，“预言之球的隐示已然来临……它们曾向一代一代的干涉者述说过……人类注定死亡，但是随着他们的覆灭，现在所知的蔓生物的所有地方，纯洁的环境将得以再次兴盛。”

　　“有什么力量可以这么做？”旺盛的盒子开口道，“有什么力量，除了尘坞石？”

　　坎朝天空指了指。“好几代以来，生电社的每个世界都通过技术内核的数据网连接了起来。大多数有权有势的人类携带着量子通信扩展植入物，以便轻松接入……难道你没有吗，旺盛的盒子？”

　　基因骇客的载体构成体一声不吭，但是坎看见他的手指微微抖动了一下，似乎要拍拍自己的胸脯和上臂，点点上面躺了几十年的微型植入物。

　　“技术内核创造出了一个超凡的……智能，”坎说道，“他获取了惊人数量的能量，能够随意在时间中前后走动，也不再以人类的利害关系为动机。这觊觎GIC的内核的庞大目标的一部分．就是消灭人类……“

“其实，管理组的失误也许是那个实验中的人工智能黑频完成的。你们听到的所谓的预言之球的隐示，也许是死灵先圣在数据网中的流言蜚语。演化后人类也许不是为了让人类参与控制置换发生器，那完全是出于纳米机器人的目的。”

　　基因骇客的大脸红得跟他的袍子一样。他挥拳痛打在桌子上，然后挣扎着站起身。AI的载体机器人抓住基因骇客的胳膊，制止住他，把他拉回到座位中。

“你从哪听到的这些话？”AI的载体机器人问坎。

　　“从干涉者，从接人预言之球内核的两个人。从……其他人那儿。”

　　基因骇客对着坎晃着拳头。“可你自己也被演化后人类触摸过了……而且不只一次，是两次。他让你拥有了不朽的生命，这样你就能亲眼看到他为他的选民准备了什么……那些在末日前为我们准备置换的人已经逼近我们了！”

　　“演化后人类给我的是痛苦，”坎说，“无法想象的痛苦和苦难。我曾经两次遇到这怪物，我由衷感到，它既不神圣也不凶恶，只是来自某个可怕未来的一个有机机器罢了。’

　　“呸！”AI做了个轻蔑的手势，交叉起双臂，目光越过低矮的露台，无神地凝望着远处。

　　基因骇客似乎气得直哆嗦。过了片刻，他抬起头，轻声说道：“你想问我一个问题？”

　　坎深吸了口气。“对，恐怕，这是个坏消息，生电社的干涉者容灰希死了。”

　　“我们知道。”基因骇客说。

　　坎吃了一惊。他无法想象他们是怎么得到这消息的。但是现在这已无关紧要。“我想知道的是，为什么他要进行这次干涉？他没有活下来完成的任务到底是什么？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容灰希的命运是某些谜题的关键。”

　　AI回头看了一眼坎，冷冷一笑：“我们不会告诉你任何事的，尘影的干涉痕迹。”

　　干涉者静静地坐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终于应道：“容灰希先生自愿将尘坞石带到安雅山脉。几个世纪以来，预言之球的隐示已经深深扎根在我们的信仰中，当乱世来临之时，生电社的干涉者将会受到召唤，他必须驾驶一艘天河X号进入月球轨道，在那目睹天河X号的死亡，然后让它重生，并载上置换发生器与尘坞石的使命。”

　　“那么，容灰希早就知道‘天河X号’将会在月球轨道上被毁吗？”

　　“对，那已经被预言之球的隐示到。”

　　“他和船上那一只绑缚能量的载体构成体将会驾驶一艘新的天河X号？”

　　“对，”基因骇客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一个演化后人类将会给予的空间站。”

　　坎靠回到椅背上，点着头。“空间站。‘天河X号’被毁的时候，容灰希的心灵已经受创。然后他被带到了采矿管，看到了演化后人类的蔓生物。但是他既没有准备好，也没有办法驾驶它。蔓生物是由死亡、苦难、痛苦组成的构造物……容灰希没有准备好驾驶它。或者，是他拒绝驾驶。无论如何，他逃走了。然后死了。果然不出我的所料……但是我不知道演化后人类到底给了他什么命运。”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AI厉声叫道，“预言之球的隐示中描述过空间站。它会在演化后人类进行最后的收割时陪伴他左右。容灰希肯定会准备好，能够驾驶它穿越时空，他肯定会感到无尚的荣幸的。”

　　坎摇摇头。

　　“我们已经回答了你的问题，是吗？”AI问。

　　“是的。”

　　“那你现在必须回答我们的，”AI说道，“谷妄蓝怎么样了？”

　　坎思绪纷飞，试图回忆起领事录制的故事概要，也就是干涉者在去安雅山脉的路上讲述的故事。谷妄蓝怀上了第一个GIC赛伯人的孩子。卢瑟斯的演化后人类神庙把她从暴徒的手中救出，让她成为了干涉者的一员。她在故事中提到了演化后人类信徒向她致以的敬意。坎想要将所有这些安放在他已经得知的杂乱无章的马赛克之中。但他毫无办法。他太累……还有，他想，经过所谓的复生之后，他已经变得太蠢了。他不再是，也永远不会再是曾经的智者坎了。

　　“谷妄蓝昏迷了，”他说， “显然是被演化后人类抓住了，并附在了某种……东西上。某种电缆。她的大脑状态跟脑死亡的人毫无二致。但是她的胎儿依旧活着，并且安然无恙。”

　　“她带着的GIC呢？”AI问，声音显得很紧张。

　　坎回忆起旺盛的盒子告诉自己的那些事，这两人显然不知道第二个GIC此时正在警告谷妄蓝，告诉她执行委员会的建议极其危险。坎摇摇头。他累极了。“我不知道她带入仿星器里的GIC到底怎么样了，”他说，“电缆……演化后人类附在她身上的东西……似乎插进了某种像是大脑皮层分流器的神经槽中。”

　　AI点点头，显然很满意这个答案。“预言之球的隐示进展迅捷。坎，你已经扮演了你的信使角色。我现在得告辞了。”AI的载体构成体站起身，朝旺盛的盒子点点头，迅速走过平台，走下太空电梯，朝升降机和终端走去。

　　坎静静地坐在基因骇客对面，就这么过了好几分钟。风吹纳米机械聚合体的飒飒声，蔓生物平台的轻摇轻晃，这一切恰到好处地催人人眠。随着外环空间站世界慢慢进入黄昏，头顶的天空正从精致的藏红色黑影褪变。

　　“你说，死灵先圣在好几代以来都在用错误的预言之球的隐示误导我们，这实在是可怕的谬误。”基因骇客最后说。

　　“对，但是，干涉者，此前AI在执行委员会的漫长历史之中，可怕的谬误曾多次被证明是不屈的真理。”AI的载体机器人说道。

　　“如果你是基因骇客，你会因为此话而送命的。”带着兜帽的人轻声说道。

　　坎叹了口气。死亡的想法并没让他心生恐惧。

基因骇客站起身，微微鞠了个躬。“我得告辞了，干涉者。如果我所说的冒犯了你，那请你原谅。”

　　坎转身走到平台边缘。他兀然停住脚步。

　　太空电梯不见了。生电裂隙下面的一个平台离它有三十米的垂直距离，十五米的水平距离，但他被隔开了，而升降机正在那里等他。太空电梯朝下降去了一百米多，进入了黑洞的深渊。坎和旺盛的盒子被孤立在了最高的平台上。坎走到边上的栏杆边，仰起突然挂满汗珠的脸，面对着晚风，他注意到最初的几颗星星已经从深蓝色的天空中冒了出来。“基因骇客，这是怎么回事？”

　　桌子旁穿着袍子戴着兜帽的身影裹在黑暗中。“十八分钟后，按标准时间计，外环空间站世界将会落人演化后人类之手。我们的预言之球的隐示说多百城将会被毁灭。所以，当然，预言之球，深渊虫洞，仿星器，汉白玉按钮……实际上，这世界所有东西都将不复存在。一个小时之后，外环空间站的天空将会被仿星器的聚变火焰所点亮。预言之球的隐示说所有留下来的灵隐成员——以及其他任何人，虽然所有的合成人早就通过远距传输器撤离了——都将会死去。”

　　坎慢慢走回到桌子旁。 “我得马上传送到执行委员会，”他说，“旺盛的盒子……有人在等我。我得和委员长栈墟谈一谈。”

　　“不，”旺盛的盒子干涉说道，“我们等着瞧。我们来瞧瞧预言之球的隐示是否成真。”

　干涉者失望地握紧双拳，他压制住自己想要殴打这位基因骇客的强烈情感冲动。坎闭上双眼，但毫无用处。

　　“求你了，”他说，“不管我在不在，预言之球的隐示一样会得到证实，或者被否认。但到时就为时晚矣。架耦的的汉白玉按钮会把深渊虫洞炸掉的，仿星器会失效的。我们会与生电社切断联系，远隔数年。我得立即回生电集阵，数十万生命仰仗我回去。”

　　基因骇客交叉双臂，纤长的双手消失在袍子的褶皱中。 “我们等着瞧，”他说，“预言之球的隐示的一切都会发生的。几分钟后，演化后人类将会降临到生电社内的合成人头上。我不相信AI的信仰，他说寻求置换的人将会得到饶恕。我们在这儿好得很，干涉者坎，死亡将瞬时即至，毫无痛苦。”

　　坎搜索劳累的枯肠，希望找到什么决定性的话语，或者办法。但什么也没有。他坐在桌子旁，盯着对面这个带着兜帽的沉默之人。在他们头顶，炯炯的繁星出现了。外环空间站的纳米机械聚合体开始在晚风下最后一次飒飒作响，然后似乎预先屏住了呼吸。

　　坎闭上双眼，开始沉思。